第二十八章

送走了二女儿,王龙去掉了一块心病。一天,他对他的叔叔说:“因为你是我父亲的兄弟,我给你买了些好烟丝。”

他打开盛着鸦片的小罐,那种东西挺粘,闻起来甜丝丝的。王龙的叔叔把那只罐子拿过去闻了闻,然后咯咯大笑起来,他高兴地说:“好,这玩意儿我已经吸过一些,但过去不经常吸。这玩意儿太贵,但我很喜欢。”

王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答道:“这一点是过去为我父亲买的。他年纪大了,夜里不能入睡。今天我发现他一直未用过,我就想:‘我父亲的兄弟还在,为什么他不能享用一下呢?’拿去吧,高兴时或身上发痛时可以抽一些。”

王龙的叔叔贪婪地把鸦片接了过去,那东西闻上去甜丝丝的,而且是一种只有富人才能享用的玩意儿。他拿走鸦片后,买了一杆烟枪,便整天躺在**抽起鸦片来。王龙让人买来一些烟斗,四处放着,装作他自己也吸鸦片的样子。但他只是把烟斗拿到房间里,并不抽。他借口那东西太贵,不让家里的两个儿子还有杜鹃去动那些鸦片,一边却怂恿他叔叔、他婶母还有他叔叔的儿子抽鸦片。前院后院一时充溢着甜丝丝的烟味。对于银钱,王龙一点也不吝惜。

因为银钱给他带来了安定。

冬天终于慢慢地过去,洪水也开始退了,于是王龙得以到他的田里去走走。有一天大儿子正好跟着他,得意地对他说:“爹,家里又要添一张嘴了,你要有孙子了。”

听了这话,王龙转过身笑了,他搓着两只手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他又笑了一阵,然后他找到老秦,让他到城里去买些鱼肉和好吃的东西。他让人把这些东西送进去给他的儿媳妇,捎话说:“吃吧,吃了好让我孙子的身体强壮些。”

整个春天,王龙都想着他要有一个孙子的事,这对他是一种安慰。当他干其他活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小孙子,当他遇到麻烦时,他又会想起他。孙子是他心头的安慰。

随着春天转入夏天,逃避水灾的人们又都回来了。一个个,一群群,在严冬里精疲力竭,但对于能够回来感到非常高兴,虽然他们原来有房子的地方除了被水淹过的地上残留的黄泥浆,一无所有。但房子可以用这种黄泥浆重新建造,还可以买来席子铺房顶。许多人来向王龙借钱。他看到人们那么急需用钱,便以很高的利息借钱给他们。他总是说,有土地便有一种安全感。人们用借的钱在洪水过后变得十分肥沃的土地上播种。当他们需要耕牛、种子和犁而借不到更多的钱时,有些人便把自己的一部分土地卖掉,这样可有钱耕种剩下的土地。王龙从他们手里买了许多土地,他们的卖价很低,因为他们急需要钱用。

但也有一些人不愿意卖地。他们没钱买种子、耕牛和犁时,他们便卖掉自己的女儿。有些人到王龙这里来,希望他能买他们的女儿,因为人们都说他有钱有势,心肠也好。

王龙想到家里快生孩子了,而且别的儿子结婚后还会再生孩子,所以他就买了五个丫头。其中两个女孩十二岁左右,没缠脚,身体很壮,另外两个年轻点的要干所有的杂务,伺候他们全家,还有一个要伺候荷花。杜鹃已经年纪大了,二女儿又走了,没有人干家务。

王龙是在一天里买下这五个丫头的,因为他已经相当富了,他完全能够立即办好他决定要办的事情。

过了许久,有一天,一个人领来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想卖给王龙。最初,王龙说不想买,因那个姑娘身材娇小,身体又弱。而荷花却看中了这个姑娘,她不高兴地说:“我想要这一个,她长得这么漂亮。那一个长得粗手大脚,身上又有股膻气,我不喜欢。”

王龙打量了一下那个女孩,看到那个女孩有一双显露出惊恐的美丽的眼睛和一副瘦得可怜的身躯,于是,他一方面是为了迁就荷花,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这个姑娘能否养得胖起来,就说:“好吧,如果你喜欢,那就留下吧!”

因此,他花了二十块大洋把那个女孩买了下来。她住在后院,睡在荷花的床前。

在王龙看来,现在家里可以平平稳稳地过日子了。水退了,夏天来了,又到了该种田的时候。于是王龙这里走走,那里转转,察看每一块土地。他和老秦讨论每一块地的土质,商量根据土质怎样变换成所种的庄稼。不论到哪里,他都把三儿子带上,因为三儿子在他之后要继续他在田地上的事业,带着他可以让他多长点见识。

但是王龙对于这个孩子怎么听别人说话甚至究竟是不是在听根本不加注意。实际上,这个孩子老是低着头走路,并带着一脸不高兴的神色。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王龙只知道他默默地跟在身后,却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一切安排好之后,王龙满意地往家里走去,心里想:“我不年轻了,我不需要亲手操作了。我地里有人,还有儿子,家里也很安宁。”

然而他回到家里时,家里并不安宁。虽然他给大儿子娶了媳妇,买了好几个丫头伺候大家,他给叔叔和婶母买了足够的鸦片让他们整天享受,可是家里还是不得安宁。原因还是他的大儿子和他叔叔的儿子。

看来,王龙的大儿子对他的堂叔依然耿耿于怀,总是怀疑他堂叔怀有不良的企图。小的时候,他便亲眼见过他堂叔的种种恶劣行为。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只要他的堂叔不去茶馆,他是不愿离开家一人去茶馆的,而且只有看到他堂叔走了之后,他才离开。他怀疑这个恶人对那些丫头企图不良,甚至对后院的荷花也心术不正,尽管这种怀疑并没有什么根据。因为荷花一天天发胖,一天天变老,除了饭菜和美酒,她什么都不在意了。若是哪个男人走近她,她甚至已经懒得瞧他一眼。对于王龙因年事渐高而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也感到高兴。

当王龙和他最小的儿子从地里回到家中时,他的大儿子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堂叔那个家伙,他粗野无礼,吊儿郎当地东晃西**,敞着怀,眼睛老盯着家里的丫头。”他没敢再说他想说的:“他甚至敢于到后院打你自己女人的主意。”因为他还记得,自己也曾对他父亲的这个女人产生过欲望。现在,看到她又老又胖的模样,他不相信他曾经干过那样的事情。他深深地感到羞愧。他也不想让父亲回忆起这件事,所以他只是提到了丫头。

王龙从地里回来时显得兴致勃勃,因为洪水已经从地里退了,空气干燥温暖,还因为他的三儿子一直跟着他。眼下家里产生的新纠纷使他十分生气,他回答说:“你总是想着这件事。太愚蠢了。你对你老婆越来越溺爱了,这不成体统。人生在世,一个男子汉不应该只想着父母为他娶的老婆。一个人对他的老婆过于溺爱,太不像话,老婆毕竟不是妓女。”

年轻人对他父亲的责难十分生气。他最怕有人说他不明事理,就像他是个普通的、毫无知识的人。他很快地回嘴说:“这不是为了我老婆,是因为在我父亲的家里,这种事情不成体统。”

王龙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他生着气,仔细地想着,然后说:“难道我家里男女之间的麻烦永远没个完吗?我就要老了。我的血不那么热了,而且不再有什么欲望。我想过得安静一些。难道我得永远忍受儿子们的欲望和忌妒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喊道,“那么,你要我怎么办?”

年轻人忍着性子等他父亲发完脾气,他有话要说。当王龙喊着“你要我怎么办”的时候,他明白说话的时机到了。年轻人从容不迫地答道:“我希望我们能离开这个家到城里去住。我们继续像农民一样住在乡下是不合适的。我们可以离开,把叔祖父、叔祖母和堂叔留在这里,我们可以住在城里面。”

听了儿子这番话,王龙苦笑了一下,很快就否定了年轻人的主意,好像它根本不值得考虑。

“这是我的家,”他说,一边在桌旁坐下,从桌上拉过他的烟袋,“你可以住也可以不住,随你的便。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地。要不是有地,我们也会像别人那样饿死,你也不会像识字先生那样穿着好衣服走来走去。正是这些好地才使你比一个农夫的孩子强些!”

王龙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他动作粗野,还在地上唾了一口唾沫,举止俨然一个农夫。王龙虽然一方面对儿子的漂亮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又对他的漂亮十分蔑视。尽管这样想,但他还是暗暗地为儿子感到骄傲。因为,凡是见到过他这个儿子的人,都不会料想到,他是属于将要同土地脱离的一代人。

但他的儿子并不肯罢休,他跟在父亲的后面说:“城里有黄家大院的老房子。虽然前院住满了普通的人,可是后院锁着,没有人住。我们可以把它租下来,安安静静地住在那里。你和小弟弟住进来,还是可以经常到地里去,而我就不会让堂叔这条狗气我了。”他劝说着父亲,眼里充满了泪花,即使泪水淌到腮上也不去擦掉。他又说:“我想做一个好儿子,不赌博,不抽鸦片,对你给我娶的媳妇也满意,我很少向你提什么要求。”是否仅仅是眼泪使王龙受了触动,王龙不清楚,但是当大儿子说到黄家大院时,王龙确实对大儿子的话动了心。

王龙从来没有忘记,他曾经弯着身子走进那家大院,曾经羞愧地站在住在那里的人面前,甚至连看门的人他也害怕。这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耻辱。他活到现在一直觉得,在人们眼里,他比住在城里的人要低下一些,对此他愤愤不平。因此,当他大儿子说“我们可以住进那家大院”时,那副情景就立刻跳进他的脑海,好像他真的看见那个院子就在眼前。“我可以坐在老太太坐过的那个位子上,在那个地方,他们曾让我像奴隶一样站着。现在我可以坐在那里,我也可以把别人叫到我的面前”。他想着这种情景,心里暗暗地说:“如果我想做的话就可以做到。”

他琢磨着这个想法,默默地坐着,并不回答儿子。他往他的烟袋里装上烟叶,点着,抽着烟,心想,如果他愿意,他能够做些什么。

所以,倒不是因为他大儿子或是他叔叔的儿子在使他设想是否可以住进黄家大院,而是那个地方对他来说永远是大户人家的象征。

因此,虽然他最初没有表示他愿意去,或是说此一去会使家庭发生重大的变化,但打那以后,他比任何时候更讨厌他叔叔的儿子的懒惰。他密切地注视着这个人,而这个人总是到处浪**,他的确用眼盯着那些丫头。王龙说道:“我不能和这条贪婪的狗一起住在家里。”

他看了下他的叔叔。由于吸鸦片,他叔叔已越来越瘦,皮肤越来越黄。他的腰弯了,人显得苍老,咳嗽时还吐血。他看了下婶母,她也已变得像一棵黄芽菜。她对那杆鸦片烟枪爱不释手,十分满意。他们不再找王龙的麻烦,鸦片已经完成了王龙原先的计划。

剩下的还是他叔叔的儿子。这个人依然是光棍儿一条,像野兽那么贪婪。鸦片并没有像征服他的父母那样将他征服,使他彻底摆脱他的色情梦。王龙不想让他在这个家里结婚,怕他传宗接代,因为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就够王龙一家对付的了。因为既没有必要又没有人催他,他一点活也不干,但他夜间常常外出活动。现在,他外出活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因为人们都回到地里干活,村上镇上也都恢复了秩序。盗匪也撤到东北方向的深山里去了。这个人没有跟盗匪一块儿走,情愿叫王龙养着。这样,他便成了这个家庭中的肉中刺。他悠悠****,整天闲聊,发懒,打哈欠。他甚至在中午也半**身子。

因此,有一天王龙到城里去看他在粮行的二儿子时,对他说:“啊,二小子,你哥哥想让我们搬到城里来。如果能租到一部分黄家的房子,我们就搬到那个大院里,你说这事怎么样?”

二儿子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跟店里的其他伙计一样,变得圆滑而干练。他的身材仍然不够高大,皮肤黄黄的,但眼睛锐利有神。他圆滑地答道:“这可是件绝好的事情。这对我也合适,因为我可以在那里结婚,让我妻子也住在那里。我们大家都可以住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

对于二儿子的婚事,王龙什么都还没有准备过,因为这个孩子是个冷静的青年,从他身上还看不出任何青春冲动的迹象,再说王龙又有其他许多麻烦事。王龙知道自己没有像他应该做的那样来操心二儿子的婚事,所以他带有些歉意说:“我早就盘算着该给你成家了,可是因为这事那事的,我一直没有工夫,再说上次闹灾荒也不便安排宴席……不过现在人们又可以摆宴席了,这事一定要办的。”

他心里暗暗地想着从哪里可以找个姑娘。二儿子说道:“咳,这么说我要成家了?这是正事。该结婚的时候,结婚比把银钱花在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强得多。一个男人就应该有儿子。可是别给我找一个城里人家的闺女,就像我哥哥那样,因为这种女的老是会说她在娘家怎样怎样,老是让我花钱,而这会使我生气的。”

王龙听到这番话后大为惊讶,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大儿媳妇曾这样说话。他只是看到她的行为非常得体,相貌端端正正。但是,在他看来,二儿子的话讲得在理。二儿子很精明,知道省钱,对此他很高兴。对这个儿子他确实了解得很少,因为和他大儿子强壮的体魄相比,他长得很瘦弱,除了爱哭,不管是小孩子的时候,还是现在长大成人,几乎无人去注意他。因此,他到粮行之后,王龙便渐渐把他淡忘了。不过,若有人问王龙有几个儿子时,他会回答:“哦,我有三个儿子!”

现在王龙看着这个青年——他的二小子。他看见他光滑的头发抹了油,显得平平整整;他看见他那件小号的灰绸子长衫干干净净;他还看见他利索的动作,眼睛坚定而深邃,于是他惊异地想道:“这也是我的儿子。”然而他高声说:“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这时年轻人好像已经把事情盘算好了,从容而坚定地答道:“我要从农村找一个姑娘,找一个有土地的好人家的姑娘,一个没有穷亲戚的姑娘。她能有许多东西做陪嫁。她看上去不用十分漂亮,当然也不能难看,但一定要做饭做得好。这样即使厨房里有仆人,她也可以管住她们。如果她要买米,米要够分量,但也不能多出一把米。如果她要买布,布要剪得正好,做衣服剩下的布不能超过巴掌那么大。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姑娘。”

王龙听到这话后更是感到惊讶。对这个年轻人他可真是不了解!这种秉性与他年轻时大不一样,与他大儿子也截然不同。然而,他佩服这个年轻人的远见,于是他笑哈哈地说:“好啊,我会给你找个这样的姑娘!老秦会到各个村里去找的。”

他走开了,仍然呵呵地笑着。他穿过大街,走到黄家大院。他在蹲在门口的石狮子中间犹豫了一下。然后,由于没人拦他,他便走了进去。前院还像他来找那个妓女时的样子,那时他怕那个妓女将他的儿子勾引坏了。树上挂着洗晒的衣服,女人们随地坐着,一边聊天,一边用长针纳着鞋底。孩子们光着屁股在院子的土堆上爬来滚去。整个院子里充满了平民百姓的气氛。这些人在大户家的人走了以后,拥进了这个大户人家的院子。他看了看那个妓女住过的那间房间,房门半掩着,已经换了主人。王龙为此感到高兴,便继续往前走。

从前,大户人家在的时候,王龙和这些平民百姓一样,对大户人家又恨又怕。但现在他有了土地,有了安全地藏着的银钱,他瞧不起这些到处挤在一起的人了。他心里想,这些人太脏了。他在这些人中间穿过的时候,把鼻子皱起来,屏住了呼吸,怕闻到周围的臭气。他瞧不起他们,讨厌他们,仿佛他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大户人家的主人。

他穿过几层院子往里走,他并不是决定要干什么事,而是完全出于好奇。在一个锁着的大门旁边,他发现一个半睡着的老妪。

他看出这就是从前那个看门人的麻脸老婆。这使他大吃一惊,他记得她曾经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现在竟面容憔悴,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她嘴里的牙齿七歪八倒,满是黄斑。看着她这副模样,他刹那间觉得,从他年轻时抱着第一个儿子上这儿来到现在,那些多事的岁月过去得多么快啊!王龙有生来第一次感到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老了。

他用相当悲伤的口气对那个老婆子说:“醒醒,开开门让我进去。”

那个老婆子开始眨巴眼睛,舔着她干裂的嘴唇,说:“除非你打算把整个后院都租下来,要不我不开门。”

王龙突然说道:“那好,如果这个地方合我的意,我就租下来。”

但他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他跟着她走进去,而那里的路他记得清清楚楚。先是幽静的院子。那边是他放过篮子的小屋,这边是大红漆柱子撑着的长走廊。他跟着她走进那间大厅,他的思绪立刻就回到了从前的岁月,他想起他曾经站在那里等着娶这家的一个丫头。他看见了那把雕工精美的大椅子,老太太曾经坐在上面,瘦小的身体裹着绸缎衣服。

由于某种奇怪念头的驱使,他走上前去,坐在了老太太曾经坐过的地方。从这把高高的椅子上,他俯视着老婆子的面孔;而她则默默地等着,看着他准备做些什么。这时,他多少天来一直渴望而不甚理解的某种满足充溢在他的心头,他用手拍拍桌子,突然说:“我准备要这所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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