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山重水复

我第一次见他失态,心里情思翻腾,早顾不上胳膊疼,当下便想说出几句绝情绝意冷心冷肠的话来也抽打抽打他,但终究,还是舍不得,只用力将胳膊抽出道:“人来人往的,哥哥这又算什么?”

他松手,又踌躇道:“父亲说圣上有心召你入宫做女史,你意下如何?”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帝居然向父亲放出口风,看来入宫之事十有八九。我略想想,又赌气道:“入宫自然是好的,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盼都盼不来。”

说着,我避开人群朝正门走去。嘴上虽然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像一团小猫揉乱的麻线,焦灼无绪,只想找个僻静地方,静下来想一想对策才好。正门出来原本是一条宽敞大街,虽然宽,却不长,两边又有围墙隔着。原是朝廷赏给靖国公府邸的专属门道,平日里父亲上朝、家眷进出都可在这条短街上蹬车上马,显出独门独院的格局来,用以避开平民百姓,彰显公侯威严。

此刻我从街头的普通市街掉头往回走,二哥紧跟在身畔,犹自说道:“你见过多少世面,就知道入宫一定是好的?沈御女去了那些时日,也没见皇上有多宠爱,后宫倾轧暗斗,你能应付得来?”我走到一处柏树下,虽是严冬,柏树依然欺霜傲雪,树冠茂密。我站在树荫阴影处随口道:“总要试一试,未必我就不能。”

二哥恨极,凌厉道:“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一旦进去便永生不能出来,家人阻隔,天伦断绝,难道真是那么好的?”我只管张嘴胡说:“荣华富贵,皇家是头一等的,况且能为父亲脸上添光,当然最好不过!”

他瞠目道:“想不到你居然甘愿将一生断送,只为了虚名富贵!”又叹道:“也罢!”旋即掷出一物道:“我本想馈岁与你以保平安,如今看来,妹妹早晚是做娘娘的命,反倒是草民杞人忧天了一场!”

那东西摔在我脚下铿锵有声,他扭身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一顿,弯下腰捡起那物件来。原来是一枚莹白色的戒指,乍看之下仿佛玉质,莹润天成。细细端详,又发觉这指环外壁刚硬坚毅,绝非温软玉质可以比拟。

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指,这非金非玉的指环戴在我纤长的指上,和皮肤骨骼说不出的契合,更难得是尺寸刚好合适。抬眼望着二哥沉默孤寂的背影,我居然眼眶发热,不觉流下泪来。

他闻见微声,忍了半晌,头也不回道:“这又是哭的什么?”我再也撑不住,上前从后环抱住他,将头埋进他宽阔的背,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他深深叹息,静默片刻反手转身将我紧紧揽住。我微怔,他平日里不会这样主动,今天莫非真是被我的胡话刺激了?

我正有些受宠若惊之时,二哥在我耳边低语道:“你这样犟着又是何苦,以后真的做了后妃,可是要吃大亏的。”我原本只是说的气话,何曾真的想进宫邀宠,但二哥与我又血脉相连不可逾越,究竟我的症结比长姐和媜儿还要难以排解。

树影浓重,将我们二人的身影完全包围,若不走得十分近,从外间看不到树干下还站立有人。我刚一行哭过,又出了一身汗,冷风吹的树叶扑簌簌响,我打了个寒颤,二哥忙脱下披风,像上次在马车上一样将我裹住。

只是这一次,又能依偎多久呢?

情之所至,我喃喃出声道:“少庭,今时今日遇见你,究竟是我的良缘,还是孽缘?”他没听出我话里暗藏了自己并非裴婉的意思,只怔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有我的苦衷。”,我心中想着,他或者从前便对裴婉有心,也未必对我不动情,只是兄妹天伦像天堑一样挡在面前,又能如何与命运抗争?

我靠在他肩头,按捺不住心房的激**,便低低的一诉衷肠道:“只要能每日在你身边,便是端茶送水,我也心满意足。”二哥抚上我的头,静静摩挲道:“别说傻话了,你早迟是要许配人家的。我劝阻你,只是不想你去那深宫内院,受常人不能受之苦处。”我抬头看他,他眼睛里也蒙上一层水汽,我动容道:“除了哥哥,我是谁也不嫁的!”

二哥眸子里掠过一抹苍凉,悠悠道:“小时候那么说,挨了主母一顿好笞鞭,又忘了,还只混说!”我脑海里顿时彷如一只狂奔的麋鹿跑过,带起一阵风暴,原来裴婉幼年也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原来我对二哥生情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裴婉,还有冤屈死去的裴婉,我占据着裴婉的心脏,而她心里也有他的位置!

我徒自心中叹息,想起这离奇的遭遇和无奈的懵懂之情,酸楚不已,泪珠又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二哥低声说:“不要哭了,满脸是泪的,冷风吹上,又该喊脸疼了。”我呜咽道:“管他呢!吹烂了才好!”二哥把我揽紧了些,埋怨道:“大过年的,又混说话!”我只管放低声又哭又说道:“可不吹烂了才好,皇上才不要烂了脸的妃子。”他猛然一愣,又猝然把我推开一些,看着我的眼睛,惊喜交加道:“这么说,你可是不愿去宫里了?”

我推开他,抽出丝帕擦眼泪道:“吃也吃不好,玩也玩不好,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谁愿意去那里!”二哥搓着手傻笑道:“我原说你与别人不同,自然是不愿入宫闱的,才刚你偏还唬我!”

我收起丝帕,敛容正色道:“我心中自然是不想去,但愿不愿意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倒是要想个什么法子来搪塞。”他也皱起眉头道:“现在也只是听说,也做不得准,但你思量的对,确是要先想个什么法子来,以免事到临头乱了阵脚。”

我们两个相对而立,正苦苦思索着,正门口突然跑出来个小厮,东瞅西看的发现我们站在树下,忙跑过来打个千儿回说:“二爷快回去看看,里边冬熙说三夫人正动气呢。”

二哥迅疾的瞥我一眼,我担心长姐的事情败露,忙跟在他后面一起进门回府。那小厮跟到二门便退下,冬熙已经在门口候着,见二哥来了,忙赔笑道:“扰了二爷好兴致,二爷别怪罪。”二哥沉声道:“母亲又是怎么了?”冬熙看我一看欲言又止,我知道她顾忌着我在场,便嫣然道:“既是三娘家务事,那我就……”二哥一把攥住我的手,不顾冬熙侧目道:“既是家务事,便无需避忌自家人。你只管说!”

冬熙见二哥态度坚决,便吞吞吐吐说了一通,原来媜儿适才到后堂并非小憩,而是为了抽出空来跟双成到后院山亭上看焰火。不巧被三娘逮个正着,三娘要责罚双成,媜儿不让,因此争执了起来,三娘不敢让父亲知道,气的七窍生烟,此刻正在屋里训斥媜儿。

虽然我早知道媜儿与双成有情,没料到她居然肯为了双成违抗三娘,这倒不像她平日为人,由此可见双成在她心中分量不轻,以后在处理双成的事情上我也要小心为上,以免媜儿发狠。

心里虽然想着,脚步却一点不敢放慢。须臾便见合欢和一众丫鬟远远的站在花厅外,想是三娘怕家丑外扬,故而把这些丫鬟支开。冬熙也在花厅却步,我和二哥一同朝里走去。

穿过扶廊,便是三娘房里正厅,二哥在前我在后,刚跨进门槛,一个粉彩百花茶盏咣当摔在我们脚下,碎片飞溅,二哥忙闪身挡在我面前护住。媜儿跪在堂前,秋熙伺立一边,三娘正骂着:“什么人你看不上,看上这么一个脏的臭的!”媜儿不冷不热道:“我倒是没闻见他臭,母亲又是怎么知道他脏的?”

二哥见三娘又要动气,忙上前拦住道:“媜儿还小,母亲好好说!”三娘瞅见是二哥,立马脸色悲怆珠泪横流道:“少庭,你可来了,你看看你妹子,她都干了什么好事!她堂堂千金小姐跟着个小厮混闹!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媜儿脸色不变,似乎三娘说的都是废话,与她无关似的。

三娘只是哭,我站在门口,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秋熙在一旁劝慰道:“夫人别气,小姐只是一时贪玩,等这阵子过去,小姐自然就缓过来了。”三娘一手指着媜儿愤愤道:“贪玩?有这么玩的吗?大年夜里跟那个猴儿崽子摸黑爬到后山亭去,这话传出去她还做人不做?”

她抬眼才看到我,脸色僵了僵,想是遮掩不及,便又放声嚎哭起来。她即已看见了我,我若再不上前抚慰,只怕于理不合。于是我踱步上去,盈盈拜倒道:“虽则如此,但我相信以媜儿性格,必定不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来。请三娘宽心。”

三娘在媜儿处讨不到便宜,似乎在我身上找到了攻击的源头,冷笑道:“说起来那不要脸的东西还是你屋里的人呢,他的品行想必你是清楚的!或者,你领教过了,又唆使他引诱媜儿!”

“母亲!”二哥怒道,“母亲说的什么话,妹妹好意相劝,你怎么又凭空污蔑?难道母亲还嫌摆弄的妹妹不够吗?”

三娘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立时静默不语,屋里的空气似乎凝住了,间或听见她的几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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