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葬前夜1

敛骨人笔记

我应了一声,跪下来冲着坟冢磕了一个头,然后掏出怀中的扁铲爬到坟冢的正中处开始敲青砖石瓦。却不承想这青砖石瓦极为结实,敲砸了好半天才卸下其中一片。虽然只卸下一片青砖石瓦,但面积足以够用。擦了一把汗后,我又从包裹中翻出一根沁香,稳稳地插入青砖石瓦里面的土层中。

敛骨师一生离不开两种密油一种是用骨殖熬制的红油,专门用来探测下葬棺木的深度;另一种则是用尸油提炼出的黑油,用来探测下葬棺木是否安好。阎七娘平日里熬炼了很多密油,见我已经在坟冢正中插好沁香,她便掏出一瓶黑油顺着沁香小心翼翼地浇了下去,然后又在沁香四周撒了一些骨粉。老话管这叫“油粉探葬”,只要这坟冢下面的棺木保存完好,这根沁香就会完全燃尽;可若是坟冢下面的棺木已被损毁,那么这根沁香便会中途爆裂。

点燃沁香后,我和阎七娘站在一旁密切地注视着沁香。可还没等燃上几下,就听见啪的一声炸响,随即沁香就断成了四五截。我一瞧沁香爆裂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想又是一个惹事的坟骨,这下算是有活儿干了。

“下面的棺木怎么样?”韩三斤虽然看不懂这探棺测骨之法,但也知道好好的一根沁香没理由突然爆裂,便连忙问道。

阎七娘摇了摇头,说道:“棺木已破,尸骨已腐,只能迁坟了。”

韩三斤捶了捶胸口,然后一咬牙,说道:“唉,那就迁!还请阎七娘给寻上一个风水好的地界。即使倾家**产,我也要给家父修一个好坟冢。”

“我对风水一道略知一二,自然寻不到良坟吉穴,但是找一块风凉地葬骨还是不成问题的。其实这坟冢无须修得太过奢华,只要通风避水即可。这样吧,你先与两个孩子回镇里取一些挖坟的工具来,趁着今天日头不晒,先把尸骨收殓出来。”阎七娘想了想后说道。

韩三斤也不多言,带着我和唐文驾着马车就转回了镇里。等我们取了工具回来的时候,阎七娘已经在附近替韩三斤选好了一处坟冢。自从水葬的事情过后,镇子里的人都把阎七娘传得神乎其神。韩三斤更是非常佩服阎七娘,他见这新坟冢是阎七娘亲自选的,便知道此处风水绝对差不了,所以连连点头,表示一切听从阎七娘的安排。

由于迁坟是大事,所以阎七娘便与韩三斤商量起了迁坟的细节,我与唐文在一旁砸起了坟冢上的青砖石瓦。为了对付这些青砖石瓦,回镇的时候,我特意挑选了两把大锤。可是我光想着大锤的劲头,却没有考虑到大锤的重量,还没砸上一会儿,我和唐文就抡不动了。

韩三斤见我和唐文累得气喘吁吁,便要上前帮忙,可随即却被阎七娘给拦住了。因为这敛骨人有敛骨人的规矩,凡是接手的葬丧之事都不得劳烦事主亲自动手。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是不能乱了章法。

敲碎了青砖石瓦后,我们便开始挖坟。据韩三斤回忆,当年的坟冢挖了不足两米深,所以我只让唐文帮忙挖出了坟中的浮土,便不敢再让他参与了。毕竟唐文是新人,不会分辨土层的颜色和松密度,下手也没有轻重,倘若一锹铲到棺木中的尸骨,八成就会惹祸上身。

唐文虽然不能挖坟,却可以帮我从坟中往外倒土。有了他的帮忙,我自然是如虎添翼。待到太阳落山之前,我便已挖到了棺木。只见这棺木的棺盖早已潮腐不堪,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虫眼,还散发出一种极为恶臭的味道。对于这种棺腐之臭,我早已习以为常了,唐文倒是生平第一次闻到,被熏得头晕眼花,连连干呕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扁铲插入棺木之中,想把棺盖撬开。却没想到这棺木过于腐烂,如同豆腐块一般,一撬便碎得不成样子了。无奈之下,我只得用手一点儿一点儿去挖,费了好大的工夫,我才把这个棺盖给揭开。

当棺盖被揭开的一刹那,我险些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摔倒在地。只见这棺木之中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虫蚁,多得数都数不清。这些虫蚁钻在尸骨里,就连头骨的眼孔和鼻孔也不时有虫蚁爬出爬进。有些地方已经被虫蚁啃食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渣也没剩下。

我曾在其他棺木中见过虫蚁,可是这么多的虫蚁爬在一具尸骨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倒是不怕虫蚁,只是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头皮也不禁有些发麻,心中连连叹道:“也不知道这韩家老爷子生前作了什么孽,死后的尸骨竟然要遭这份罪。”

“还算是发现得早,倘若再耽搁几天,怕是这棺木中的尸骨已经消失了。”阎七娘也未料到棺木中会有如此多的虫蚁,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

韩三斤一瞧亡父的尸骨被虫蚁啃食成这样,气得险些昏倒在地。喘了几口粗气后,他找了一些树枝扎成火把,非要活活烧死这棺木中的虫蚁,以泄心头之恨。阎七娘自是不能任他胡来,和唐文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拦下来。

自古以来,这虫蚁便是棺木的克星,尤其在地下筑巢的虫蚁最为厉害,它们不但能够啃食棺木,就连棺木中的尸骨也不放过。而敛骨师又是整日与棺木为伍的手艺人,自然免不了要与虫蚁打交道。所以敛骨的祖师爷便传下了一个秘法,那就是用草灰、土料以及马的干粪便混合在一起团成球,将其点燃后扔进棺中,既能以浓烟熏走虫蚁,还不会烧毁棺木中的尸骨。

阎七娘随身就带着这种团球,待我从坟冢中爬出来后,它便点燃了几个团球,扔到棺木的四角。随即棺木中燃起了一阵白色的浓烟,熏得棺木内的虫蚁四处逃窜。这种浓烟极烈,不但虫蚁受不了,就是坟冢上方的活人也都扛不住了。见棺木中的浓烟越来越大,我和阎七娘干脆带着韩三斤和唐文躲到了一旁的树林中。

足足过了半个多钟头,这股浓烟才逐渐消散。阎七娘见坟冢中的余烟不足以呛人,便手持敛骨扁铲跳了下去。我紧随其后,拿着侍骨敛盒跳进了坟冢。阎七娘亲自动手敛骨,她还需要一个手托敛盒装骨的帮手。这些年来,我和阎七娘都是如此分工,彼此间配合得极为默契。

此时,棺木中仍有余烟冒出,但尸骨上的大部分虫蚁却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些来不及逃窜而被浓烟熏死的虫蚁尸体。尸骨上还有一些白糊糊的东西,依稀能够分辨出那是虫蚁的卵。望着眼前这一切,我不禁有些欣慰,连连感叹多亏祖师爷传下来的驱虫秘法。倘若要从这无以计数的活虫蚁中敛收尸骨,那非得把人折磨死不可。

这敛骨看似简单,实际上却错综复杂。就比如这棺中骨,敛法也各不相同。如若棺中骨为男者,须从左脚骨开始敛收;倘若棺中骨为女者,则要从右脚骨开始敛收。万万不可弄错尸骨的性别,一旦敛错了顺序,便会对尸骨大不敬。

我配合着阎七娘敛骨,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记事起,我便跟在阎七娘身边替人下坟敛骨,其间见过的尸骨不下数百具,就数眼前这一具尸骨最为凄惨不但一些细肢骨被虫蚁啃食得干干净净,就连一些粗肢骨也被虫蚁给啃空了,有些粗肢骨还被虫蚁当成了巢穴,甚至把虫卵生养在了里面。

据我目测,这一副原本好端端的骨架,如今能够敛出来的好骨也不过三分之一,而在这三分之一的残骨之中,几乎没有一块净骨。正常来讲,下葬不足十年的尸骨都应呈白色,可这些残骨却由于潮腐的缘故变成了深黑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头骨还保存完好,没有被虫蚁啃食掉,不然就是迁坟下葬,恐怕也是无用之功了。

待敛好尸骨后,我和阎七娘陆续爬出了坟冢。可还没等我来得及掸一掸身上的灰土,韩三斤便冲着我手中的侍骨敛盒跪下了,还啪啪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说道:“爹,孩儿不孝,让您老受苦了!若不是家中倒了您的长生牌位,我还不知道您老人家竟然遭受着这种罪……”

韩三斤如此一说,搞得我极为尴尬,若是带着侍骨敛盒走开,又怕韩三斤跟着跪过来;可若是不走开,不免会有借侍骨敛盒占便宜之嫌。无奈之下,我只得冲着唐文挤了挤眼睛,示意他赶快帮我解围。

唐文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得上前拽拉韩三斤。可单凭他的小力气,自是拽不起韩三斤。阎七娘见状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了扶韩三斤,说道:“韩掌柜,事已至此,再自责也无用了。你起来吧,虽然老人家的残骨所剩不多,但回镇后我会替他老人家洗骨,保证迁坟下葬的时候装进棺木中的尸骨如同新骨一般。”

“多谢阎七娘肯厚待家父的尸骨!韩三斤给您磕头了!只要能让家父平安下葬,替我赎清罪责,无论多少银两我都肯付。即便是卖了我的酒铺,也都值得。”韩三斤边说边给七娘磕头。

阎七娘扶起他说道:“如果是为了银两,我也未必会接你家的差事。韩掌柜,咱们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是没有银两,我也绝不会眼瞧着你家里遭遇灾难。”

一听阎七娘提到“洗骨”二字,我不禁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唐文觉得很新奇,忙凑到我的耳边悄悄问道:“洗骨好玩吗?怎么样洗呀?”

我苦笑一下,叹了一口气说道:“好玩得很!等到时候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回到镇上以后,阎七娘让我把侍骨敛盒中的尸骨一一拣出来,放入水桶中加以酸水泡制,待泡足十二个时辰之后再洗骨。我以前在家中经常会用酸水泡制尸骨,早已轻车熟路了。唐文一点儿都不懂,非缠着我,要向我请教。望着这个刚入门的小师弟,我只得告诉他其实泡骨共有两个意思,一来这葬地里的尸骨上都会存有一些骨殖和骨沁,很难被直接洗掉,必须要将尸骨泡至软化,方能事半功倍;二来这葬地里的尸骨上都带有秽气,倘若二次下葬,就得泡掉尸骨上的秽气,再以新骨之象入棺。

至于这泡尸骨的酸水,则是由泡醋、呛灰、狼尿、炭壁水调制而成的混合**,虽说都不是什么难寻的东西,但却是敛骨人的独家配法。用此酸水浸泡,只会将尸骨软化,却不会使尸骨潮腐,即便是泡上百年,尸骨也不会烂掉。

吃晚饭的时候,胖墩刚从山上打猎归来,就送来了一些野兔和山蘑。一听唐文说起韩三斤家中的事情,胖墩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连连后悔自己今日不该上山打猎,竟然错过了如此精彩的事情。我见胖墩有些失落,便安慰他说等尸骨下葬的时候,我一定叫他来帮忙。

唐文自从拜了师以后就开始改吃素食,所以胖墩送来的野兔就只能留给巧巧和骨头吃。巧巧不愿意自己搞特殊,便也戒了荤腥。如此一来,这野兔就只能便宜骨头了。骨头很满意,它知道这野兔是隔壁胖墩送来的,便和胖墩特别亲密。

第二天一大早,刚刚吃过早饭,阎七娘就催我去洗骨。我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一张苦瓜脸,心想该来的终归会来,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掉。与阎七娘一同敛骨这些年,我最头疼的一件事情就是洗骨。若是单单洗一个头骨还可以,最怕的就是洗那些数以百计的小碎骨。每次洗着洗着我就会昏昏欲睡,倘若被阎七娘逮个正着,我的耳朵就不免会被揪扯一番。从小到大,这“洗骨”二字成了我的噩梦,只要一听到,我就会条件反射地唉声叹气。

洗骨是一件要求很高的工作,不能用毛刷子刷,也不能用毛毡子蹭,更不能用硬物去刮,只能用手指甲一点儿一点儿地将其中的骨殖和骨沁磨掉,常常没等洗完一整副尸骨,这满手的指甲基本被磨平了。所以平日里我和阎七娘都很注重手指甲的保养,我们的手指甲会比正常人的长出一截来,为的就是在洗骨的时候能够派上用场。

唐文见我洗骨,觉得颇为有趣,便要帮我一起洗。我也不推辞,反正这尸骨也不易碎,倒也不怕他在洗骨的过程中损伤了尸骨。胖墩吃过早饭后也来凑热闹,非要跟着一起洗骨。胖墩的这番好意,我只能心领,却坚决不让他碰骨。并非怕他毛手毛脚弄坏了尸骨,而是阎七娘早有交代,所有丧祭之事都不能让胖墩插手,至于是什么原因,阎七娘却不肯说。

我和唐文足足洗了一上午,累得手指酸疼,才把这具残骨洗干净了。这时候,阎七娘和韩三斤选好了棺木并请人抬了回来。我一瞧这副棺木甚是气派,整棺均为柏木打造而成。这柏木乃是上好的木料,色黄质细,有耐水的作用,葬于坟冢中还有耐腐熏虫的奇效。

韩三斤见我和唐文把他亡父的尸骨洗得干净如新,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给我和唐文鞠躬。我和唐文都是小辈,况且这洗骨又是我们的分内事,自是不敢受韩三斤的礼,只得红着脸躲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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