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阿史那苏尼失

阿浪的身体反应向来比脑子快。

他眼力也很好。史元真掷出的火把在空中划出一条桔黄色弧线,向他面门劈来,夜色中光影明暗转换极为迅捷。一般人早就眼花了,阿浪却还是看到突厥将军弯腰去拾捡地上的脏旧包袱。

右手松指,箭枝铮地一声离弦,向那包袱射去。

阿浪先发箭、再甩身躲开火把。他下马时为求轻捷便利,把盛箭的胡禄留在了坐骑上,自己弦上只搭了一枝箭摸过来。这一箭射过,弓也没用了,他丢弓在地,抽刀猱身而上。

史元真反应也不慢。听到长箭飞来的风声,他顾不及去拾包袱,猛地向后翻滚躲避,堪堪闪开,竟未受伤。二人相距很近,史元真又身材壮实,这一下闪避着实不容易。

那火把远远飞出去,落地后滚了几下,逐渐熄灭。四下里一片黑暗,只余星月微光悬照。

阿浪左膝跪地,右手持刀,将包袱护在自己身下。他还怕又有诈,左手隔着布袱摸了一下,感觉包袱里确有砖块纸卷,才放下心来。史元真离他有几步远,打滚起身后也抽出腰刀,防守作势,二人再度形成僵持。

但是方才对峙的时候,阿浪手上是可远程攻击的弓箭,史元真不敢乱动。这么一转换,阿浪虽然拿到了马砖书图,却变成了要和史元真一以一拼刀的局面,并不很有利。

他能不能打得过史元真呢……唉等一下,刚才史元真喊了声什么?

“动手”?

这意思,好象和他一起叛逃的那两个同族卫士,就埋伏在附近啊……阿浪脸孔没动,眼珠迅速左右瞟了一下,并没在一片黑暗中发现什么人。哼,想诈唬他?

“史卫率,你那两个心腹,没跟着来吧?是不是实在对你没信心,半路又自己逃了啊?”他嘲弄史元真,后者哼一声:

“你当我们突厥汉子和你唐人一般窝囊胆小?那不妨就在此地等着,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包抄,可别说元真没警告你。”

其实阿浪觉得那两个突厥卫士更有可能是被史元真留在长安,接应他们的族亲家人迅速收拾逃走。他在灞桥驿问过驿将,知道史元真一行过驿时仍然是三人同行,往西京城内去了。但史元真坚持说那二人就在此地,如果是真的,阿浪以一打三,可没什么胜算。

这么一想,他起了溜走的心思。左手先抓住身下包袱纽结,他笑道:

“你们突厥汉子既然这么勇武,在禁军里的人数又不少,埋伏了这么多年,连一个唐家皇室子孙都没杀掉,有什么可吹的?就算天皇天后不好下手,你成日跟在太子身边,想刺杀他,何等容易?只怕你也是害怕杀了他,自己没法脱身,才一直拖延着错过机会吧?”

“我杀太子有什么用?”史元真冷笑,“二郎比他大哥差远了,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干什么都干不成,他能接大位做唐国皇帝,是我们突厥人的运气!我一直想干掉武后那个狠辣妖婆,再不然天皇也行,那对夫妻倒真不是好惹的。他们那几个儿子么,除了大郎,没一个成器象样。无论哪个登基,你们唐人都要完。”

“既然如此,你还指望这几块雕马砖干啥?天皇那身子骨,反正也撑不了几年,等他一死,怎么也是他那几个儿子继位,大唐不就亡国了?你们啥都不用干,等着就行。”阿浪提议,“不如散了吧,你回你的塞外部族,我回昭陵陵署去,彻查阎庄那一党,估计还会把宫里朝廷闹得鸡飞狗跳,对你们更有利了。”

淡淡天光下,史元真似乎在犹豫,手中刀尖也垂下了:

“阿浪,你觉得阎庄那人怎么样?”

“……”阿浪其实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也根本没时间仔细想“阎庄忽然成了坏人”这事,他方才只是顺口一说,想把史元真哄走。史元真这么当面一问,他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阎庄……我们同行过一阵子,他……他至少算个大唐忠臣。”

“他是大唐忠臣,更是太宗皇帝的忠臣。”史元真一声苦笑,“要是如今唐家还是太宗坐江山,我们蕃人也就认了……阎庄费这么大心思力气,又是勾结姬温偷石马,又是跑到各地战场藏砖,最后把家人和自己性命都搭进去,你猜是为什么?你猜当年他拿什么说动了我一起下水?”

阿浪想想:“是为了扶保先太子李弘吧……他是东宫家令,你那时候掌管雍王卫队,他兄弟俩同心一意的跟他们母亲争权,你出一把力气也没啥?——对了,你们两个做臣属的私下搞鬼,太子兄弟俩是真的一点不知道?”

“二郎是个当不起大事的,我反正没打算告诉他。”史元真淡然回答,“先太子弘么,我猜阎庄那个忠臣,也是宁可自己一肩担起所有责任,不会拖累其主。不过大郎比他二弟聪明多了,案发前后,他怎么也能猜出个三四分吧,只是装不知道而已。孝敬皇帝如果没死,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可他自己身子不争气,那有什么办法?垂恩汉人的天神福佑,在太宗皇帝过世以后,就消散得差不多啦。你看我就在狄仁杰眼前杀了阎庄,他一点疑心都没起呢……”

“阎庄是你故意杀死的?”阿浪皱眉,“为什么?”

“他活着还有什么用?”史元真居然理直气壮地反问,“他和姬温勾结,害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肮脏龌龊的事,就是为了威胁吓唬天皇,早点把皇位传给大郎。既然大郎都不在了,那阎庄不早点遭报应,还有天理么?他还有脸向我逼问蓝盐的来历,怀疑我骗他……反正都是毒药,我干嘛要向他解释得那么详细?真是……”

阿浪想起自己和阎庄在马邑城外萧嗣业庄园分手的情形,那也是他见到阎庄的最后一面。当时他们刚刚听两批突厥人讲了新出蓝毒盐的来历,阎庄神色不安语言含混,忽然决定要冒寒只身赶回洛阳去。当时他说是担心天皇一家的安全,现今来看,他其实是赶回去质问史元真了?

“蓝盐是你给阎庄的,对吧?”阿浪问史元真,“你跟他说的是什么来历?”

“我不想跟他说太多,只讲是我家部族里老祖婆女巫存下来的,带到长安,一直秘封着没用过。既然是为太子兄弟效力,我就去偷了一点出来给他,谁知道他居然到处滥用,连自己叔父都杀!”史元真啐一口,“他还死不承认,只说是武敏之干的,敢做不敢当,我们突厥人就看不起这种人!”

“说的好象你们突厥人没有杀亲叛徒似的。”阿浪忍不住嘲讽。史元真冷笑:

“我们突厥人也有弑亲者,可不象他那样。你听说过阿史那苏尼失么?”

阿浪摇头。他只知道史元真原姓“阿史德”,部族经常出突厥可汗正妻可贺敦;“阿史那”则是突厥王族姓氏。

“阿史那苏尼失是颉利可汗的叔父,原封为沙钵罗设,督部落五万家,骁勇有恩惠,很受自家部民拥戴。苏尼失对颉利大可汗一向也极为忠诚,贞观初年颉利政乱,所部分崩逃亡,苏尼失部独不肯叛离,颉利封他做小可汗,是突厥汗国的第二人物。后来,颉利可汗被唐军打败了,逃到苏尼失部落里,卫国公大将军叫人去威胁利诱苏尼失,他没办法,吓破了胆,叫儿子抓了颉利大可汗,献给唐军。”

“哦,”这种事在贞观年间应该挺常见的,阿浪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你想骂苏尼失小可汗是个软骨头叛贼?”

史元真摇摇头,身形晃动,看不清他神情:

“天可汗对苏尼失赏赐优厚,让他当汉人的大官,还封了王,把唐公主嫁给苏尼失的儿子。但是苏尼失到汉地以后,一直不快乐,认为自己背叛颉利可汗是极大耻辱。后来,颉利可汗在长安当了几年俘虏,悲伤死掉,苏尼失在他的葬礼上拔刀自杀,为大可汗殉葬……这就是我们突厥人的‘自愿’和‘进贡’。天可汗太宗皇帝有天神保佑,天命在身,他的意旨,万众不能违抗。可我们突厥人是不情愿的,我们的灵魂永远都要回归大草原上。”

阿浪怔在当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史元真忽然纵声高歌,歌辞却是突厥语,凄怆悲壮连绵不绝。阿浪完全听不懂,却不想打断他,直听史元真唱完,又听他翻译大意:

“上方蓝天展开,下方褐土初创。天地间生成的众人之上,我们的祖先土门可汗与室点密可汗,他们率军远征,讨伐天下四方,征服了所有部落……他们使高傲的敌人俯首,他们使强大的敌人屈膝。东至山林,西远铁门,都在贤明英勇的突厥可汗治理之下……他们弃世而去,兄弟和儿子们继为可汗,弟弟不肖其兄长,儿子不肖其父辈。昏聩的可汗登位,无能的可汗登位,伯克和民众相互纷争,突厥人国家走向毁灭……贵族男子,皆为唐奴,清白女儿,尽成汉婢。突厥贵人做了汉官,效忠于天可汗,向东征战到日出之处,向西远抵铁门。为了天可汗,他们征服了许多国家。可是,我们自己的可汗在何方……”

“原来你会说本族言语啊。”阿浪关注的是别的。史元真苦笑摇头:

“只会唱突厥歌了,日常说话,真的不熟……那也没什么。我大伯父说了,只要我回到草原族人那里,没几天就能找回本族言语来。唉,当年草原之主的部民是何等享福,每年秋天往南边跑马一圈,就能带回无数粮食绸布奴隶美女,一冬天不必出帐篷照顾牲口,天天喝酒歌舞作乐,哪象如今这么穷苦受气……”

“那是你们这些贵族伯克的说法。”阿浪翻白眼,“我跟着商队走驼队,也遇见过突厥老人,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太宗皇帝擒获颉利可汗之前,你们突厥人年年南下到汉地收粮过冬,赶上汉人自己内乱没做好防御还行,烧杀一阵装车就走。后来大唐兴起,边防越来越严密,秋天南下就越来越不合算,抢不到多少财物人马,还经常挨打,好多部民连命都丢在关内。饿着肚子长途跑几千里路受伤流血好玩吗?还不如两边安安生生的,关内种地,关外放牧,互市经商,交换有无,不是两边都受益?”

史元真显然不赞同这话,但也不想和阿浪争执,只道:“如果你真想这样,不如和我一起走吧,阿浪。”

“哈?”阿浪没听懂,“跟你走?去哪里?”

“到塞外去,投奔我大伯父。他已经在关外联络好了很多部落族人,前几天刚送信给我,让我带着长安的家人赶紧也过去,他们就要举兵了。如果你能带着太宗皇帝的雕马砖过去……”史元真打住话头,意含鼓励。

“明白了,你们突厥人要举兵反唐复国。”阿浪点头,“那我跟你过去,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突厥人。”

史元真叹息:“你们长孙家,往上数几百年可是鲜卑人,那与塞外部落本是一家。再说,你是太宗皇帝外孙,等我们打下关内的汉人地界,还是需要立一个汉人皇帝来统治,才好长治久安。你不是也很不喜欢当今的皇帝、皇后、太子吗?不如和我们联手,将来继承你外公的皇位吧!”

做你的春秋大梦。

阿浪又好气又好笑,还没说什么,史元真又抢着道:“这话,我不会跟阎庄、狄仁杰那些人说,他们读汉书太多,脑袋早就锈死了。你不一样,你走过那么多路,见过那么多人,你知道世界有多广大,千千万万条道路都能走通。太宗皇帝的伟大,在于他的能力和功绩,而不在于他的姓氏血统。当今李家皇室没一个好人——”

就是现在。

阿浪自己歌喉不错,从前行走江湖的时候还一度以卖唱为业,他知道象史元真那样纵声高唱长篇诗歌很费气力。史元真绕行长安,本来就多跑了一百里路,又进屋挖砖、出来滔滔不绝比划劝说,更越来越累。眼见他手中长刀越指越低,刀尖虚晃得厉害,阿浪松开包袱,左腿蹬地,弹起疾冲。

长刀在月光下一闪,血光迸溅。

紧跟当地一响,双刀相击。史元真武艺确实不错,肩膀中了一刀,居然还能及时滑步后退、举刀挡格。阿浪得理不饶人,继续上步击刺。史元真刀交左手,再挡了一下,踉跄后退。

硬拼两刀,阿浪臂膀隐隐发麻,知道自己的力量远不如这突厥将军,最好少硬接硬架。他仗着狡猾敏捷,已伤到对手,更不着急了。史元真流血越多,气力越衰竭,自己越安全。能拖到天亮,陵署的宿卫军士找过来,就稳操胜券。

史元真也明白这道理。他又长长叹一口气,忽然嘬唇吹哨,山坡下骤然马蹄声响。

一匹鞍辔齐全的高头大马跑上谷口,奔到史元真身边。突厥将军又望一眼地下的马砖书图包裹,又看看阿浪:

“你好生想想我说的话,如果后悔了,就来西域骨咄禄部找我,我保你下半生富贵。”

说罢翻身上马,调转辔头,绝尘而去。

阿浪动了动,想追,但他要从地上拾起弓,再去自己坐骑抽箭上弦,史元真早跑远了。天色这么黑,他箭法也一般,能射中的机率不大。算了吧。

能找回马砖和六骏图、史书,他已完成了任务。阿浪提起那包袱,在月光下打开看了一遍,确认五块砖和几卷纸都完好,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还是怕史元真三人去而复返,不敢在土屋里过夜,找些能挡风的布盖进入山林里休息,熬到天亮,骑马回到陵署。这几天实在累坏了,他见过宋陵丞,简略交代几句,洗漱吃喝枕着包袱睡了一觉,起来又叫过宋陵丞议事。

雕有“六骏”的马砖,还有一块“什伐赤”没找到。史元真告诉他,这都是阎庄和姬温勾结做下的局,“跑到各地战场藏砖”的人是阎庄。

那么阿浪趁着昭陵这里灵异清静,很该仔细思索查探一番,到底阎庄把最后那一砖藏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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